2013年8月1日 星期四

【城市人物】從上海走至台北的過盡千帆─陳善佑

  

是怎樣的人生韌性,讓陳善佑歷經人生幾番動盪翻轉後,卻能坦然自適,安放自己在無法旋馬的小書店,置一張藤椅,泡一壺老茶,對著來往的過客微微一哂,這是他,與他確切而肯定的劫後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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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粗心,就能輕易錯過這間位在永和藝術街(博愛街)入口處的小書店,這間小書店甚不起眼,它不似那些知名的連鎖大書店,沒有顯赫的門面招呼著絡繹不絕的遊客,沒有清柔淡雅的音樂襯著時髦的新書,提供來者,在寬敞明亮的叢書之間,沾染文藝氣息。它有的,僅是不到一公尺寬的小空間,堆疊的舊書和玻璃瓶裝的南北乾貨,稍稍不注意地滿溢到了空間之外,甚少人翻閱的書籍悄悄地蒙上層灰,斑花的外牆鑲嵌著白底藍字的招牌,「劫餘小店」,四字足以代表這間二手書報攤,以及老闆陳善佑九十多年的人生。

人生上半場:戰亂下的兒時回憶

 1922年,陳善佑自上海出生,那年代的上海,沒有太多太平時光,華人洋人與日人,在這塊繁榮卻不安穩的土地用一則則法條劃清你我的界線,一聲砲響,可能是萬丈高樓平地起,也可能是夷為平地的戰爭號角,位置與資源太過敏感的港灣都市,成為各方各界算計的魚肉。
那是一個最好的年代,也是最壞的年代,萬事萬物剎那的新生與崩壞,成就了人性的最好與最壞。陳善佑在這樣的時代下出生,年紀雖小,卻早已看遍人生百態,在上海偏安的一角,幫助哥哥打理布裝財務大小事。兒時記憶裡的商場挑戰,讓他能挑戰日後每一場經營困厄。
動盪的時局讓堅毅的人能找到隙縫間安穩的契機,頃刻之間的人生翻轉不是那個時代的傳說,陳善佑耳濡目染的人生韌性在此時刻種下小小楔子。1949年,國共兩方在上海交戰最高點,節節敗退的國民軍於上海失守最後一寸大陸的土地,失地如覆水難收,大陸與台灣的命運在此畫出個交界點,而陳善佑的人生也從此改變,經商有成的他隨著國民政府飛往台灣,與大陸的家鄉從此兩隔。

尚未比賽結束的起伏跌宕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
甫至台灣的陳善佑,憑藉著隨行帶取的布料,在迪化街繼續他的布莊老業。當時的迪化街歷經日治時期的經營,早已是全台南北貨的集散中心,無論是食品乾貨,或是各式布料,以迪化街為中心的大稻埕商圈,物流金流人流的往來造就了許多經商的仕紳,繁華熱鬧的程度不下於現在的信義商圈。陳善佑看準了這塊寶地定是台灣紡織業的重要源頭,眼光精準的他也創下新的事業高峰,當年的他意氣風發,些許不定還曾與現今的新光紡織、中興紡織等創業元老交手過。然而,人生的際遇就是如此難以捉摸,太過相信朋友的陳善佑的確是大意失荊州,將所有的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,上好的布疋放在朋友的倉庫,卻讓朋友興起監守自盜之心,這變故讓他在一夕之間失去從上海帶到台灣的隨身家財,但人可以失意卻不能失志,當年紡織業的興盛讓他仍對布裝存著希望,於是轉戰台北車站附近另一塊商圈,決意東山再起。

但老天爺正是如此捉弄陳善佑,生意過於興榮招忌,頻被他人以借貸不還的方式訴諸法庭,加上當時喜愛書籍、喜愛報章文學,但因時局不穩,投資的出版業屢屢虧損,內外交迫,讓他不得不放棄當時耕耘已久的布疋事業,以及出版投資。

而陳善佑的不氣餒的倔強,讓他轉至南京西路開雜貨店,同一時間,他有幸跟隨著攝影大師郎靜山先生,在台北的街頭隨拍,黑白攝影的影像捕捉,與銀鹽沖洗法的魅力,讓他著迷於此無法自拔。於是乎,將雜貨店的大小事交付給員工扶持,但畢竟非本家事業,要他人全心全意付出心力耕耘店家著實難也,於是,入不敷出的雜貨店事業又是草草收場。
人生下半場:歷經人生百態的坦然自適

在台北市的商業經營結束後,陳善佑便將生意搬至永和博愛街上,重新開始他的雜貨鋪本業,將店名取為「老天祿食品店」。曾經在迪化街的闖生意的他,見識過鄰近商家們買賣南北貨的竅門,此次只准成功,不容失敗的生意讓陳善佑下足了工夫,店鋪位置選在永和主要幹道的路口,街坊鄰里的生活水平皆不錯,四公尺長寬的店鋪擺放了庶民生活所需的各種雜貨、用具,因此,老天祿食品店一開張,變成了附近居民不可或缺的便利商店,而善與人交的陳善佑親切待人的個性,更是讓雜貨舖錦上添花,多了人情味的店鋪,蒸蒸日上的生意不可同日而語。
然而,或許這是時代變遷的偶然與必然,隨著台北快速的經濟發展,衛星城市的永和成為大台北經濟中心的一個要角,外移人口的增加,商業圈的擴張,使得永和必須進行都市改造。原有的農田被刨除,成為工業區產業交替的犧牲品;民宅下的土地被徵收,變成了重要道路,或許南來北往的車水馬龍不懂那塊土地下曾經是在地人的重要回憶,眼不見犧牲奉獻的黯然神傷,公共便利,成了新時代追求效率的一個重要標語。

陳善佑的老天祿食品店,正是面臨這樣的命運。甫將營運狀況維持穩定成長的店面,不料店鋪下的土地卻被規劃為博愛街拓寬計畫的一部分,那個時代的人們不懂得什麼是抗爭,或許隱隱約約覺得這是為了公共利益的提升,心理的成就感大於剝奪感,陳善佑的溫和樸實,讓他就這麼接受了店面土地被迫縮減至一公尺不到的狹長空間,老先生的敦厚是政府大刀闊斧改革的靠山,數十年的春秋,陳善佑一如往常,沒有太多的怨言,但將店名改為「劫餘小店」,劫後餘生的,不僅是他那方寸大的雜貨店鋪,更是他一輩子闖蕩江湖,這段跌宕人生的註腳。
        
而今,陳善佑已經從當年自上海來台的二十七歲年輕小夥子,現為慈祥善目九十多歲的老先生,捧著書報的雙手是飽經風霜的證明,臉上每條深刻的皺紋都曾是打拼付出的回憶,看著一簇簇堆疊的書報,上頭的年月早是不知幾多前,泛黃的書頁和殘缺的書角,似乎讓書本和觀者間存在著隔閡,只遠觀不近褻,這些富有年分的書,靜靜的躺在小店的任何角落,願有緣人待價而沽。

問問陳善佑老先生,最近的生意好嗎,他笑著,指著對面和他一樣座落在永和博愛街口的便利超商生意更好。一條街,三尺寬,新穎的和老舊的店相對於此,隔街相望,橫亙在中間不僅是空間中的距離,更是時代的距離。
試問,在這樣一個熙來人往的路口,匆匆走過的過客誰能留心,這樣一間小小的二手書報攤,卻包容著大大的時代背景,正如陳善佑劫後餘生的人生,一種坦然的適懷,安穩在劫餘小店中。

同步刊載於新北市文化季刊2013年夏季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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